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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花謝花開,秋去春來,時序又進到五月初夏時節,距離他們成親,已屆滿一年,他在外領兵剿寇,也已過了七個月左右。兩人期間雖有魚雁往返,卻仍難解相思,畢竟這年代沒有電話網路,消息的傳遞,緩慢得磨人,難怪杜甫要說「家書抵萬金」了,收到平安抵達的書信,真的會讓人感到痛哭流涕。

    信中雖說,他們任務已經結束,如今正在回程的路上,但確切的歸期,並未知曉。

    「禺啊,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呢?」她摸摸巨大的肚子,「孩子也想著父王,對不對?」

    如今的她,肚子已經大到看不見自己的腳趾頭了,站沒多久便覺腰酸背痛,還常渴睡,沒什麼精神。原本前幾個月她還能到皇宮裡做點雜事:抄寫醫書、整理藥材、歸類檔案、發明藥膳食譜、帶著醫女到皇親國戚府邸見習產事,轉移注意力以緩解相思,後來月份漸大,行走吃力,看得龍椅上的玉澤於心不忍,於是下了准假聖旨,逼著她在家好好安胎待產,所有的思念,這才湧上心頭。

    唉,這時空的思念,蝕人心腸……

    抬頭望月,驀地,她想起李白的〈子夜秋歌〉:

 

長安一片月,萬戶搗衣聲。

秋風吹不盡,總是玉關情。

何日平胡虜,良人罷遠征。

 

    肚裡的孩兒似乎明白她的心聲,踹了兩下回應她,可她覺得不太對勁,覺得肚子繃緊了幾下。

    「嘶…..

    腹部一陣抽搐,一股紅褐色的液體流淌而下,她瞪大眼睛,預產期還沒到,她這是要……早產了嗎?

    「來人……來人!」她緊張的傳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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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月升月落,日過中天,距離她開始疼痛,已經過了九個時辰。在這期間她做了很多事:吃了紅糖蛋和一小碗麵條補充體力,繞著房間走圈不下百遍,還換了兩次濕透的衣裳,甚至連她所認知的減痛瑜珈姿勢都用上了。

    在破水之後,終於來到下一階段,她躺上床,雙腳被撐在矮架上,以錦被覆蓋,負責接生的陳嬤嬤跪在她雙腿間,發號施令:

    「娘娘很好,注意呼吸,盯著自己的肚臍眼,憋住,用力──娘娘,快了快了,看到頭了!」

    騙人,明明兩刻鐘之前,妳也是這麼說的。她兩眼發直的暗咒。

    果然,在旁見習和實際操作,是兩回事。

    「娘娘,再來,憋住,用力──」

    「嗯嗯嗯──」她抓著垂下來的布條,努力跟上節奏,眼淚從眼角滑下。

    她她她……她想他!不是說好要回來的嗎?為什麼如今放她一個人,在這裡哀嚎。她想念未來世界的先進科技,雖然她前世沒有用過,但至少有減痛針、有剖腹產,有多元的選擇,給她希望……

    「呀啊啊啊啊……」拉住布條的手無力的滑脫,卻落入另一雙溫熱的大掌中。

    是他,她的夫君,聽到她的呼喚,回來了。

    「荷兒,我回來了,別怕,讓我陪著妳,可好?」男子的聲音,是最令人心安的救贖。楚禺拉著她的手,沉穩冷靜的,支持她。

    好,當然好,她淚眼汪汪的點頭,心裡浮現莫大的勇氣,她握緊他的手,他用力握住。

    蒼白無血色的臉、乾裂的嘴唇、失焦的雙眼,凌亂潮濕的髮,黏在布滿汗水與淚水的臉上,老天,他知道她正值生死交關,卻從沒想過她會看起來這樣狼狽……

    「娘娘,調整呼吸,再一次,憋住,用力──」

    三個接生嬤嬤見到王爺出現在產房裡,並未有太大反應,原因是她們早就得令,楚家家訓寫著,男人在正妻生產時,必得隨侍左右。

    看著,也沒什麼不好,人必先知道自己從何處而來,才知道要往何處而去;明白妻子所受的苦難,才會發自內心的尊敬她,發誓對她好。

    「娘娘,頭出來了!」陳嬤嬤喜出望外地說,「看著老身,跟著、輕輕的、短促的哈氣……

    「哈…………」她感到洞口灼熱,有個堅硬的頭嵌著穴壁,像隻將要羽化的蝶,就要,破蛹而出……

    「嗚啊啊啊~~」她渾身頓覺一鬆,頭一歪,失去知覺。

    嬰兒的哭聲響徹雲霄,負責清理的林嬤嬤麻利的動作尚未停下,嘴裡道著喜:「恭喜郡王爺,是位小縣主。」但跪在花夢荷下身的陳嬤嬤卻叫了聲糟。

    「發生何事?」楚禺緊張的問。

    「王爺不知?」陳嬤嬤疑惑,「王妃娘娘一胎雙生,眼下肚裡還有一個,可人卻暈了過去,若不趕緊生下來,怕是大人小孩都很危險。」

    「什麼?」他又驚又喜,為什麼沒有人把這麼重要的消息告知於他?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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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「荷兒,快醒醒。」

    有個聲音在叫她,但她又痛又累,根本醒不過來。

    她隱約聽見孩兒的哭聲,她不是,生了嗎?怎麼腹部疼痛還是如此劇烈?還有一股推力,在肚子上擠壓……

    「荷兒,快醒醒,妳懷的是雙生胎,現在肚子裡還有一個;荷兒,妳要堅持住,我相信妳可以,度過此關。」

   對,她記起來了,雙生胎,她還沒生完!她應該要醒來,繼續努力,可是就是,醒不過來……

    嘴裡有蔘湯的味道,頭頂被扎了幾針,她聽見男人的嗓音,再次響起。

    「荷兒,快醒來,我知道,妳想去蜀地遊覽,等妳生完,出了月子,我們就去,我們去九曲溝、去玉雀山……或者妳想回南塘也可以,我們一起去逛皇妃塔、逛銀沙湖,一同走遍大山、歷遍大川。荷兒,妳最勇敢,堅持下去,我陪妳闖過此關,妳必有大福。」

    楚禺,她的好夫君,她的眼淚流淌,無法或止。頭頂又響起醫女的聲音,那是她的學生。

    「王爺,此針雖凶險,但必得讓我試試,我有把握,讓先生醒來。」

    「萬事拜託了。」

    一管金針戳下,她兩眼一張,又開始呻吟。

    「娘娘醒了,醒了!來,堅持住,順著收縮,屏住呼吸,用力──」陳嬤嬤把握時間,下著指令。

    「嗯啊啊啊……」她發出淒厲的叫喊,肚子上的推擠,比強力的宮縮,更讓人崩潰……她的體力快速消耗,就要……沒力氣了……

    「快了快了,看到頭了!」陳嬤嬤探入錦被,大喊,這本該是個快要解脫的好消息,她卻覺得眼前發黑,越來越絕望……

    「楚禺楚禺楚禺……」她慌亂的迭聲叫他。

   「我在這裡。」他心疼至極的摸摸她的頭髮。

    「如果……如果我今天有個三長兩短,請答應我,幫我保……保住孩子……呃啊啊啊~~」她又疼將起來。

    「荷兒!」他心痛的嚷著,這叫他,如何放得下,如何做選擇?

    「娘娘別喪志,孩子就快出來了。老身見過許多比您更危急的情況,都沒事了!相信自己,妳可以的。」陳嬤嬤鼓勵道。

    「是啊,娘娘,生孩子是女人的天能,您會沒事的。老身今日就算拚盡畢生絕學,也會保您二位平安。」負責推肚子的李嬤嬤也說。

    「楚禺……楚禺你答應我。」她兩眼失焦的看著他,手顫巍巍的觸上他臉龐,「不然……不然我……我不生了哇……」她大哭起來。

    「我知道了,都依妳。」他再次握住她的手,「我的好荷兒,妳最勇敢,堅持住,我會陪妳。」

    「娘娘,我數三下,妳便憋住使勁,來,一、二、三──」

    「嗚嗯嗯嗯嗯──」弓起身子,她面容扭曲,豆大的汗水沁出,奔流的淚水沿著眼角淌下,握著他的手因過度使力而顫抖搖晃,她使出洪荒之力,感覺體內有一塊肉掉了出來……

    她重重的摔回枕頭上。

    「哇哇哇~~」空氣似凝結了兩秒,第二個降世的娃兒哭生才迴盪在室內,眼神空洞淚痕已乾的花夢荷聽見孩兒的哭聲,心神一鬆,白眼一翻,便安心的,昏了過去。

    「荷兒!」醫女在楚禺喊出聲的同時便擠了上來。

    「恭喜郡王爺,第二個孩兒是位小王爺。」林嬤嬤快速的將娃兒打理好,便朗聲賀道。

    「辛苦各位,有勞了,今日協助者,皆有功賞。」

    「多謝王爺恩賞!」滿室齊聲。

    「她怎麼樣了?」楚禺問向醫女。

    「先生她沒事,只是氣力放盡,厥了過去,休息個幾天,便好。」醫女補充:「只是……學生不敢保證先生她會睡上多久,可能短則一日、多則三五日,還需要觀察。」

    「明白了,妳也下去領賞吧!」

    醫女收拾好藥箱,向楚禺福身告退。三個接生嬤嬤替產婦按摩一陣,收拾完滿室狼藉,把兩個孩子交付給了奶娘,也向他連聲吉祥的告退了,偌大的產室內,飄盪著淡淡血腥,如今只剩下她與他。

    「荷兒,妳辛苦了!」他替她擦拭臉上的狼狽,輕輕的梳理她的髮絲。

    方才,他見到血淋淋的嬰兒、血淋淋的紫河車從她的下身被端捧出來,覺得滿心震撼,喉頭緊揪,眼眶發熱,諒他一個見過多少沙場血腥殘酷的大將軍,也不得不動容。他拉著她綿軟軟的手,含淚的吻著。

    好好休息,荷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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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悠悠晃晃,身如羽毛,漫無目的的飄搖。

    人家都說死,輕如鴻毛、重如泰山,她這下,又玩完了?

    她分不清方向的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行走,感覺長長的盡頭有兩扇蓄滿光亮的門,她伸手想開左側那扇,那裡面是現代世界的車水馬龍,聲音繁華且熱鬧,但那扇門卻在她碰觸到之前彈飛了出去,漸漸的幻去了蹤影;她改開右側那扇門,門裡的光亮四射,照得她睜不開眼……

    她在古代認識的人在兩側列隊,臉上皆是關心她的笑容,她一路走著、看著,也跟著染上開心的氣氛,人龍的盡頭是一個高大的壯碩背影,灰黑色的束髮在燦爛的陽光下泛著晶光,她不禁停下腳步。

    男子轉身,對她滿臉溫柔的笑,那便是他,她在古代生死相依、立下白首之約的夫君,楚禺。

    「荷兒,過來。」

    他伸出手,要她搭上,她依勢照做,他拉著她,回到南塘,她的家鄉,風景秀麗,倩影雙雙,而他們,也是其中一對。

    她發出銀鈴般的笑聲,他憐惜的觸上她額髮,灰黑色的瞳眸,灼熱且深邃……

    她緩緩睜眼,便落入他以眼光織就的綿密網中。

    「荷兒,妳可終於醒了!」像是怕嚇跑小兔兒那般,她的背後響起極輕極柔的嗓音,「妳可知道妳可是睡了三天之久。」他拉過她的手,唇了觸上去。

    「孩子們呢?」她扯開乾啞的嗓音問。   

    「兩個孩兒給奶娘餵過,拍完嗝,都睡下了。」他拿過床几上的水杯,遞到她唇邊,「想看嗎?」

    「既然都睡下了,就別擾他們了。」她雖剛醒,卻仍氣弱,「往後,有的是時間,你就先說說他們給我聽,便好。」

    他摸摸她頭髮,開始說:「老天爺很公平,兩個孩子都像翻模,姊姊像妳,取名花芯語,有大大的眼睛,小巧的臉蛋;弟弟像我,取名楚天青,有灰黑色的頭髮和眼睛,和不容忽視的威武……

    她嗤笑一聲,這傢伙又在往自己臉上貼金了。

    「孩兒們健康平安便好。」她扯唇微笑,虛弱的說。

    「荷兒,妳辛苦了。」他想起幾日前的慘烈,餘悸猶存,「咱倆不生了,嗯?」

    他吻了吻她的額側。

    她玩心又起,偏頭看他:「可以啊,你去結紮。」

    「嗯?」沒聽過,那是什麼?「結紮?」

    「結紮就是一種節育手術,開腹將男子體內的精管綁起,之後雖能行房,卻生不出孩子。」

    聽起來,做完手術後會變成半個太監?他滿臉苦瓜,為的是哀悼他即將逝去的男性威嚴……

    「如何?」

    「荷兒,比起妳受的苦,我自是願意的。」他極認真的說。

    一刀算什麼?為了她,他千刀萬剮都願意!

    她笑得開懷:「我逗你的,按照現在的技術根本做不到。」

    「妳喔……」他輕點她鼻頭,但見她已有精神講笑,他也是歡喜的。

    「禺啊,經過了這麼多事情,我想告訴你的是:『命中有時逃不過,命裡無時莫強求』,人的一生有幾個孩子,緣分都是註定好的,我們就順其自然,嗯?」

    「既然如此,妳可不許給我喝什麼避子湯,藥毒一家,喝多了傷身體,明白嗎?」他在她頰上印了一記。「妳可得好生將養著,記住,妳我可是曾經立下白首之約的。」

    「知道了。」

    「喝點粥?」

    「好。」

    她任憑他獻殷勤。

    楚禺搖搖床頭布條,綁著的鈴鐺鈴鈴響起,門外守候的林珊端著托盤進來。

    「娘娘終於醒了,真好。」她將以炭火爐溫著的砂鍋開蓋,盛裝一碗,讓楚禺接過,「這樣就不用勞煩王爺每日都要渡水渡藥渡米湯給您了。」

    「誰讓妳多事!」

    「是是,林珊掌嘴。」林珊促狹的多看了兩人幾眼,這才識趣的離開。

    她看著惱羞成怒的他,摸摸他通紅的耳朵,甜甜的笑道:「禺,謝謝你對我這麼好。」

  「你是我妻,為我生兒育女,犧牲奉獻,我不對你好對誰?」他吹涼一口粥,將湯匙遞到她嘴邊。「妳一胎龍鳳,勞苦功高,我決定要加三倍對妳好!」

    她慢條斯理的吃著粥,享受著比皇太后還尊貴的待遇。

    「話說回來,我倆魚雁往返,妳怎的都沒提到妳懷雙生胎的事?」他將第二口粥遞來。

    「告訴你的時候,還無法斷定,後來確定了,又遇情勢敏感緊張,怕你分神擔憂,幾經思量,就不說了。」

    「妳喔……玲瓏心腸,總是叫人心疼。」他一邊唸叨,一邊餵食,碗漸見底。

    「禺……

    「嗯?」

    「抱著我睡,好嗎?」

    「這有何難?」

    他輕輕的哼著不知名的小調,哄著懷裡的人兒,再次墜入夢鄉。

    這次的夢裡,有他。

 

~~待續~~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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