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個把月的好日子,就在陸府馬車停在小院落門前的這一刻,宣告結束。
兩個唐琬的陪嫁丫鬟見到陸母,連忙停下手邊的掃除工作,一個奔入屋內通報,一個則不敢造次的領著路。
陸府上上下下,全怕了這老夫人!
「娘,您來了。」唐琬來到婆婆跟前行禮道。
陸母瞥了她一眼,哼了聲,逕自走到正位上坐下。
「聽妳那口氣,好像巴不得娘永遠找不著這裡似的。」陸母銳利的眼神釘在垂首的唐琬身上。
「琬兒不敢。」
「哼,妳以為娘會放任你們在這小天地裡過逍遙快活的日子嗎?搞清楚,在休書下前妳可還是我陸家的媳婦,做一天的和尚就得撞一天的鐘!」陸母輕扣著茶几,續叨念:「看看,坐在這多久了,怠慢得連杯茶都沒有,真是成何體統?琬兒,娘是白教妳了是不?」
「琬兒失職。」低著頭讓婆婆罵,「娘請再稍後一下,茶立馬就來。」
話語方落,方才報門的丫鬟才將茶盞送了上來。
「罷了罷了,今日過後再也沒有敢不敢、失不失職的問題了,琬兒,今日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。」
摒退兩個丫鬟,關上廳門,兩人在簡樸的廳堂裡交談,氣氛十分凝重。」
「琬兒,妳知道為何娘執意要游兒以七出之罪將妳休出嗎?」
「琬兒並不明白。」她極力保持冷靜的說。
縱使是既定的事實,但在此時聽到她仍感到難受,若不是現下的情形不便宣洩情緒,她的淚早已潰堤而下。
「這只是個幌子、一個藉口。」陸母雲淡風輕的說,「真正的原因是妳的命格。」
「命格?」她剋夫嗎?
怎麼可能?若真相剋,早在成親之前問名時就反對他倆在一起了,怎可能到現在才提?
「妳的命,對游兒幫助很大,但對娘而言卻有所害。陸母輕啜口茶,「旺夫卻剋舅姑,這才是最大的原因。」
「怎麼會這樣……」這事,陸郎從未告訴過她。
也對,他為了不讓她胡思亂想,確實有可能選擇隱瞞。
然,到現下紙包不住火,殘酷的指控扎得她心千瘡百孔,淌血不已。
「那回到禹跡寺,求籤算命後才發現這件事,娘得知這件事後也不願相信,於是帶上游兒他爹的生辰八字至別座仙寺相驗,如出一轍的結果使人不信也難。」陸母乍似無奈為難的嘆道,「琬兒,那算命先生說,游兒他爹的病之所以在游兒與妳訂親之後加劇,是因為妳的命氣焰太盛,壓制了他……」
言下之意是,她剋死了陸郎的爹。
她自嘲的勾唇笑笑,天定好的原罪,才是他倆無法相守的主因。
而陸母的深信不疑和言之鑿鑿,使她機靈靈地打了個寒顫,陸母費盡心思,為的就是告訴她這虛無縹緲的殘酷事實!
心上,似有隻手在操控它的跳動,那隻手掐得太緊,掐得她的心緊窒得喘不過氣……
「琬兒,別怪娘狠心要拆散妳和游兒,命這種事誰也說不準,可它偏生就是這般現實,令人不信也難。」陸母狀似親暱的拉住唐琬的手,「琬兒,要怪就怪娘迷信、膽小,無法看它真的發生,妳會願意成全娘的私心,對吧?」
為了陸家的和平,她定會做出犧牲自我的決定,暸她若指掌、吃她死死的陸母,這下是勝券在握了。
「我……」在陸母軟硬兼施的攻勢之下,唐琬這下為難了。她神色複雜的望著陸母,陷入天人交戰。
「琬兒,難道妳真的想見到從小最疼妳的姨娘被妳剋死嗎?」陸母再下一帖猛藥,端出血親的王牌。
「沒有、沒有的事!」唐琬連忙否認,「琬兒……答應就是。」
話都說到了這種地步,她已沒有退路,若不答應,姨娘如果就真的死在她面前那該如何是好?
「犧牲小我完成大我,這才是我陸家的好媳婦。」陸母綻開笑容,唐琬卻只覺得她的笑,充滿得意和虛偽。
令人不齒啊!
「妳放心,這命格的事只有咱們陸家人知道,休書上絕不提及。」
「那,琬兒謝過娘的仁慈。」
可真貼心不是?隱瞞一條罪和公開兩條罪,差別僅在於罪的輕重,卻無法改變她將被休出的事實。
她在心底唾棄起自己,也嘲笑著自己,到底是什麼力量作祟,讓她被賜死還有辦法笑著謝主隆恩?她不懂啊!
要一份完整的愛,竟是這樣困難、這樣痛苦……
「給你一點時間收拾,今天日落前,娘要見到妳回到陸府。」下了最後通牒,陸母起身向廳門而去,「琬兒,妳的成全,陸家會記得的。」
「姨娘,不送了。」她不願再勉強自己矯情的叫她「娘」,現下聽來,會覺得噁心。
她見陸母上了馬車離開院門後,就再也止不住淚意的放聲大哭。
她,再也不必勉強自己了。
* * * * * * *
「琬兒……琬兒……」陸務觀的聲音隨著他的步伐,由遠而近的傳進陸府大廳。
「琬兒……」他一踏進門檻,見到娘親在裡邊,轉身就想走。
「站住!」陸母暍斥道。
「娘,是您逼琬兒回來的對不對?」陸務觀的語氣是氣惱、也是哀傷,還有許多的無可奈何,「是您逼琬兒答應休離的,對不對!」
「游兒,琬兒是答應了沒錯,她答應明兒個一大早,簽下休書就離開。」陸母淡淡的說,也無風雨也無晴。
「明知道她會答應……您明知道她會答應!」陸務觀痛苦的咆哮,「為什麼、為什麼您為了該死的命格說就要拆散我和琬兒!這樣太不公平,太狠毒了!」
熱辣的溫度在他的頰上蔓延開來,五指掌痕逐漸浮現,陸母止住他的指控,冷冷的開口。
「娘今日是吃了秤砣鐵了心,你聽著,為了陸家的運勢著想,娘什麼事都做得出來,要是你明日不休了唐琬,娘就和她同歸於盡!」
箭已在弦上,不發也難,既然都已要決裂,那就不必怕太難看。陸母見兒子不發一語,怕是仍舊想反抗,於是抓起茶盞猛力地砸向自己的額頭。
頓時間,血流如注,從陸母額間與指間留下的鮮血,渲染在衣上、地上,綻出朵朵紅花。
這下子,陸務觀才徹底了解,娘這回是玩真的!
「姨娘……?!」聽到聲響趕到前廳來的唐琬見到此種情況,立即掏出手巾,喚來丫鬟處理。
「琬兒……」陸母被帶入內苑後,陸務觀才開口,但聲音卻是極度沉痛、無力加不知所措了。
「你都見到了吧?娘這下是言出必行了,我不答應,行嗎?」唐琬強忍悲傷,語出傷人的要他認清事實,「七出之罪不論幾條我都能擔,但唯獨『剋姑』這條,琬兒擔不起。與其再僵持下去,使大家都痛苦,那倒不如快刀斬亂麻,一了百了,也好討個解脫。」
她不敢再看他,惟恐又再次控制不住的淪陷,做出更多難以割捨的事情。她丟下這番話,逕自回到客房。
廳內剩下陸務觀,寂靜之中只有他想哭又哭不出來的低咆,他憤地以拳頭敲著桌子,氣自己的沒用!
「琬兒,是陸郎沒用,我沒辦法帶給妳幸福、沒辦法保護妳……」
從小到大,他何時這樣狼狽過?
他十二歲時便能詩能文、頗具文名;後來蔭官在朝為職,平步青雲、順遂不已。
但現今,朝廷主和不主戰,他滿腔報國熱血無處伸展,處處遭打壓……
儘管有志難伸,他仍一次又一次的擁有前進的動力,因為他知道他的背後有人無怨無悔的在支持他,使他能越挫越勇,挺身與主和派唇槍筆戰。
她是他的支柱、是他心靈的最後一道防線,然在明日防線被攻破之後,他還有辦法擁有勇氣,繼續向前進嗎?
他不知道!母命與聖意都是那樣崇高難違,無力扭轉的他,只是一粒任人擺佈的盤中棋,沒用至極!
手痛了,麻了,他卻失去任何感覺,像個空殼般呆坐著,腦中一片空白。
* * * * * * *
二更初,客房外響起敲門聲,正在低聲啜泣的唐琬抹乾淚珠,來到門邊,「誰啊?」
「琬兒,是我,開門哪,我有話想跟妳說。」
聽見她沙啞的嗓音,陸務觀心中的不忍又漫了開來。
他倆之間,要彼此做到心如止水實在太困難了。唐琬明知此時已多說無益,卻還是忍不住想見他,於是軟下心,放他入內。
「琬兒。」
「姨娘沒事吧?」她幽幽開口,想抑制住極大的悲傷,但眼中盈滿的淚意,洩露了波濤洶湧的情緒。
「沒事。」見她緊抿著唇,轉身掩蓋淚容的動作,他再也禁不住的從背後摟住她,所有的情緒全湧了上來,聲音由此變得破碎。
「對不起,琬兒,我盡了力,卻挽不回事實,母命難違,她畢竟是我娘,我不能眼睜睜見她真的在我面前自盡……」
他刺痛且灼熱的淚珠熨上她的後頸,濃烈地螫上她的心版,叮得她又痛又腫,就快昏厥。
「我明白,這是我自己答應的,我不怨任何人。」語音,顫抖著,她想冷感,卻做不到。
「琬兒……」她過度的通情達理使他更加地不堪,炙熱的淚流的更凶,「怎麼辦,我不知道倘若往後再見面,我要如何面對妳?……我、我們可能連表兄妹都當不成了……琬兒,我怕、怕我倆形同陌路,甚至連陌路都不如……」
她感覺到他簌簌的顫抖,感覺到他的恐懼,他在她身上宣洩著他的痛楚,她並不想掙脫,任由他抱著、哭著、吻著……
她沉痛的閉上眼,覺得自己已開始恍惚。
他怕,她也怕啊!比陌路還不如,多難堪的一個境況!那種境況,怕是和死也差不了多遠……
她逼自己別再去想以後如何,以後的她,僅會是個空泛的靈魂,縱使有軀體也只是具皮囊,年老也就色衰了……
幽幽然,她似乎想通了什麼,轉過身,望入他充滿苦痛的眼,笑了。
「琬兒?」他對於她陌生的表情感到疑惑。
「陸郎,最後一夜,你陪陪我好不好?我,想要完整的擁有你、擁有完整且美麗的回憶。」
她嫣然又空泛的笑,故作堅強無事的眼,和她依舊溫柔觸上他臉龐的手指在在讓他臣服,他長嘆一聲,擁吻住她,所有的一切,都拋諸腦後了。
「琬兒,陸郎沒用,對不住妳,我不想和妳仳離,卻留不住妳……」
「陸郎,琬兒也不想離開你啊……」
話語,在兩人急切的吻中,攪成模糊的呢喃。最後一夜,多說無益,帳內的兩人以刺痛的淚、火熱的吻和糾纏的身軀證明著自己的不願分離。
他們多希望,世界就至此分崩離析、天就如是塌下壓垮了一切。因為只有毀滅了,兩人才能變成交融在一起的化石,直到千萬年之後。





──待續──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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