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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名丫鬟揹著包袱跟在唐婉身後,主僕三人緩步來到大廳。唐琬一襲素淨的白衣,簡單的髮髻,脂粉未施的面容帶著無語的憂傷,陸務觀看著如此裝扮的她,心又莫名地下沉了寸。
女為悅己者容,她現下像在服喪的樣子,是在向他宣告她以後都將是如此嗎?她擁有他完整的心,他到底是該悲傷還是該高興?
唐琬淡淡的望了他和陸母一眼,在他們對座輕輕落坐,如夢一般的夜在她腦中飛快的播放,眼前所見卻是修書一封:

陸家媳婦唐琬,嫁入陸府莫兩載,雖八面玲瓏,卻始終無子,唐氏猶恐遭棄,慫恿其夫以別館安之,犯下口舌之罪,更從此後以路謠為由,不侍舅姑、鎮日淫佚,尤不可取!此等惡媳罪大惡極,是以不可忍而休之!
休書既立,至後毫無瓜葛,男婚女嫁,各不相干。

不忍卒睹的讀完,見到最末端他那似會螫人眼的簽名,她自嘲的笑了,在這只有一分真實的休書中,她儼然被塑造成犯下重大惡行的惡媳了。
陸母授意的內容、他端正的字跡。她好想瘋狂的大笑,她此等惡媳,就算想嫁還會有人敢娶嗎?
夠狠哪……
瞬也不瞬的承認自己的罪,她娟秀的字跡,像在畫押。
「唐琬感謝二位這些日子來的照顧。」她放下筆,拿出漆盒,「鳳頭釵在此,物歸原主了。」
望著他冷靜卻受傷的表情,她續道,冷冷的,「至於包袱,是否需要檢查,看是否有帶走什麼不屬於唐琬的物品?」
「不必了。」陸務觀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。
「姨娘呢?」
「也信了妳,不必。」
該高興她做人還算成功、沒被當賊防著嗎?唐琬苦澀的勾唇,無奈的笑。
她向陸母跪拜了三拜,領著兩個丫鬟出了廳門。陸務觀在廳門邊目送,心隨著她踏出的每一步而抽痛。
「琬兒……」
他並沒有喊出口,但她卻像是聽見了他心中的聲音而回頭,兩人的眼對上了,四目相交之際他見到她的不捨,卻找不到一絲怨懟。
好長的寂靜,她無力且淒涼的對他笑,而後收回目光,垂首離去。秋天蕭瑟的庭院,又復剩下秋風颼颼的趕著落葉。
這回,唐琬從大門而出,光明正大的被休了。至此之後,她被迫背上世俗的枷鎖,默默的承受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,不過,她已決定躲在出閣前的舊天地裡,繼續大門不出、二門不邁的度過餘生,所以這,傷不了她。
◎ ◎ ◎ ◎
日子,過多久了?
大概兩個多月了吧。但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事情。
這些日子以來,唐琬醒著的時候就像個讓人搓圓捏扁的玩偶,要她梳頭就梳頭,要她用饍就用饍,偶爾娘親看不下她如此糟蹋自己的身體便會前來聊上一聊,但是她僅是簡單的回應,甚至連話都不願多說了。
至於睡著的時候,她的腦袋總是不得安寧,做夢連連,時常看見自己和他穿著兒時的裝束,在沈園裡追逐嬉戲,但他跑得好快,她怎麼追都追不上他……
就這樣,白天黑夜,日復一日,她的渾渾噩噩和鬱鬱寡歡,終於讓唐夫人受不了了,於是找來大夫,給她瞧上一瞧。
「大夫,小女她情況如何?」唐夫人見大夫已診完脈,等不及的問。
「老夫人,令嬡她氣血凝結緩重,長久下去恐傷心脈,也可能傷及腹中胎兒。」
大夫話語一出,唐夫人眼睛為之一亮:「您沒說錯吧?咱家女兒真懷有身孕?」
見大夫頻頷首,唐夫人現下更是開心,「琬兒啊,妳也聽見了吧,這可是上天所賜的寶貴機會,妳和陸家之間,還有轉圜的餘地。」
母憑子貴,這下姊姊那邊無話可說了吧?
唐琬臉上並無笑容,似很不認同母親的看法。
「娘,別多費心了,就算他們要這個孩子,也不會讓我再和陸郎在一起。」因為,她很清楚,真正的原因根本不是「無子」的問題。
可現下,好諷刺不是?才剛被以「無子」之罪休出,就發現自己已有了他的骨肉,上天的玩笑,要她情何以堪!
「為什麼?」唐夫人始終摸不透箇中緣故。
「總而言之姨娘認為我和陸郎不適合,所以就算有了孩子,情況也不會改變。」唐琬冷言道,轉向大夫,「大夫,您認為小女子現在的身體狀況,適合孕育子嗣嗎?」
大夫搖了搖頭,「並不適合,但若從現在開始調養是可以改善的。」
「不必麻煩了,大夫,只要開幾帖打胎藥給小女子,事情就解決了。」
藕斷絲連並不明智,要斷就要斷得乾淨!
「琬兒,孩子是無辜的啊……」唐夫人緊張道。
「娘,若真要談無辜,有誰比女兒更無辜?陸家對我無情在先,我也不需再對他們有義!」唐琬冷然又堅定的說,「大夫,雖然明白醫者以懸壺濟世為職志,志在活人而不在害人,但這回情況特殊,可否就順了小女子的意,完成小女子的願望?」
「這……」大夫陷入思索,無意間見到唐夫人眨眼的暗示,於是口頭上答應了唐琬,收拾藥箱離去。
「琬兒,妳好好休息,娘送大夫出去。」
唐琬不疑有他,向唐夫人輕輕頷首,又逕自坐在床沿,發呆,讓思緒不受拘束的翻騰著。
◎ ◎ ◎
一連數天,唐琬按時服用湯藥,卻只覺得精神益佳,其餘的,一點動靜也沒有。
聰明如她,知道娘親定是將她的意見給擋下來了,故她喝的不是什麼打胎藥,而是活絡氣血的藥方。
她喚來她的貼身丫鬟,之前陪她嫁至陸府的其中一位,吩咐她前去藥鋪買她一直想要的東西。
誰知,丫鬟害怕的跪在她面前,「小姐,別害慘了奴婢了,奴婢不想挨打,也不想離開小姐啊……」
至此,唐琬才明白,娘親為了保住替她幸福著想的籌碼,下令府內眾人若協助她買打胎藥,便杖責二十,遣散出府。
幸福?沒用的,她已哀莫大於心死,再怎麼修補都無濟於事了…….
「既然妳不能幫我,那妳只好當作沒聽到我提起這件事,妳退下吧,若別人問小姐上哪去了,妳就回答『不知道』明白嗎?」
「是。」丫鬟退下,唐琬於是著手改變裝束,悄悄的從後門溜了出去。
趁著夜裡,眾僕役都歇息之後,唐琬獨自來到廚房,升起炭火煎自己買回來的藥。
炭火的「嗶剝」聲,子丑交際牆外打更的聲音,天上熠熠發光的星子……她又掉入和他一起度過的夜裡時光,又任憑悲傷爬上心頭肆無忌憚的啃噬……
「陸郎,還有無緣的孩子,你們會原諒我的,對吧?」
毅然灌下湯藥,她緩步走回房,感覺痛楚正逐漸從下腹竄至全身。
關起房門,她已全身乏力的滑至地上,拳頭般重擊的力量落在全身上下,像是要壓碎她的骨架一般。
她並沒有痛得哀叫,只是默默的承受痛楚,但已陷入迷茫的雙眼已無分辨,最痛的是心還是下腹。
「原諒我,陸郎……」
迷茫的雙眼淌下淚渠,她模模糊糊的呻吟著,所有的力氣就此耗盡,她也就此陷入黑暗。
地毯上,裙擺上,一片怵目驚心的紅。
◎ ◎ ◎
「琬兒,妳為何這麼傻呢……」唐夫人見唐琬又賠掉了得來不易的元氣,不禁嘆道。
事情既已發生,她再追究看管疏失也於事無補,於是打算睜隻眼閉隻眼不怪任何人,而只是在床側看著令人心疼的女兒,頻頻嘆氣。
「是啊,唐夫人,令嬡何苦如此折磨自己的身子呢……」前來探望的沈夫人也有同感。
自從那次沈園文會後,沈夫人就和唐琬成了忘年之交,不僅時常寄信競文,偶爾見了面更是無所不談,甚至在唐琬被休回到娘家後,唯有沈夫人才是她願意傾倒心中垃圾的對象。
「唉,曾經滄海難為水,心一但受傷,碎了之後想拼回都難。」唐夫人乍似感嘆的說,「妳我都算幸運,遇到一個願意支持我們與老爺之間的好婆婆,只可惜這種好運氣,無法遺傳哪。」
「可憐的孩子……」沈夫人摸摸唐琬的額頭,釋出唐夫人一樣的憐愛。
「沈嫂,可有辦法讓琬兒快樂一點?我這為娘的,已經沒輒了。」
「唯一的辦法,就是一切歸零,從頭開始。」沈夫人道,「王爺的妃子曾向我提過,她很欣賞琬兒的才華,也認為琬兒是個賢妻良母,並若眾人所言那般,而小王爺也對琬兒的印象很好,也有些愛慕,他向王爺表明後,王爺府聲稱他們並不在意琬兒的過往,只要小王爺喜歡,他們都將全力支持。」
「那……小王爺的脾性如何?」唐夫人有些擔心的問,「我可不能再讓琬兒受到傷害。」
「妹子,妳大可放心,小王爺的脾性溫和有禮,恐是比陸游更有文人氣息,再說他身為皇族,行為舉止受到約束,想出亂子也難。」
「真的嗎?」
「妹子,妳若不信我自可上街打聽,這小王爺是眾人稱讚的好。我敢保證,別的皇族子弟會恃寵而驕為非作歹不奇怪,但他若如此,太陽明早打西邊出來了。」沈夫人繼續掛保證。
「好啦,信了妳便是。只不過這事得問問當事人才行。」
「交給我吧,等琬兒醒來,我會負責說服她。」沈夫人向唐夫人說。
其實,不必等唐琬睜眼,躺在床上的她,早就醒轉,將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的聽入耳中。
不必爭扎了,就答應吧,反正曾經滄海難為水,一切,都沒差了……


~~待續~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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